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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·狐守(1 / 2)

作品:《浮生物语

楔子.

三月的最后一天,我坐在距地面二十米高的地方,眺望。一种叫春风的气流时不时拂过我的脸庞,却捎来阵阵不该有的寒意跟异常的气味。

瘦子捂着鼻子站在我身后,一脸不满地咕哝:“什么地方不好去,来垃圾场春游……”

胖子啪一声打死一只叮在他脸上的早产蚊子,忍不住扯着嗓子冲我喊:“老板娘,今天也不是法定假期啊,咱们不开店做生意,来这里干嘛?又脏又臭还有蚊子!”

“不乐意的话,你们尽管离开,又没绳子拴着你们。”我懒懒地说。

我坐的地方,是一座小山,不过它的大半个身-子都淹没在各种各样的垃圾里,生活垃圾,建筑垃圾,丰富多彩。这些无用的遗弃物,日积月累,营造出了山峰连绵的假象。可远观,绝不可近玩。

春光三月,美景处处,我却一早在“不停”门口挂上了“东主有事,歇业两天”的牌子,然后拎上胖子跟瘦子来到市郊的迎月山附近。这个地方,多年来无人管辖,最后成了约定俗成的天然垃圾场。就在我们到来的时候,还有一辆无牌无照的运渣车偷偷摸摸倒完一整车废料,再若无其事离开。

爬上垃圾山的巅峰,一眼就能看到守卫在四周的迎月山,那是真正的连绵山峦,还有那条有一个很美的名字,但实际上已被污染成了臭水沟的迎月河。

胖子跟瘦子面面相觑,想走,自然是不敢的,他们知道我有一百种不用绳子也能困住他们的本事。

“老板娘,那您好歹跟我们说说来这里的理由啊!”胖子蹭到我身边,哭丧个脸,“也不知道这些味道闻多了会不会得肺癌。”

“以你的eq跟iq,我一时间真的很难跟你解释清楚。”我摇摇头,抬头看天,今天阳光明媚,棉花糖一样的云朵漂浮在海水般蓝的天空。但是,整片迎月山,却笼罩在一片阴霾黯淡的灰气之下,阳光被阻隔在外。

当然,人类看不到这层灰气,顶多感觉此地比别处阴冷。但,我不是人类,瘦子跟胖子也不是,那层异样的灰气在我们眼里飘荡,聚集,从迎月河的河面直往天际。

我指着河面正对的天空,问:“看到空中的那条缝隙了么?”

胖子瘦子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,一条若隐若现,如蛇蜿蜒的灰黑缝隙,藏身于那块比别处灰暗许多的空中,漂移而过。云朵很好地掩盖了它,不细看很难发现。

“那叫天缺。”我放下手,“天地连山水,山水生灵气。如果缺了这股由山水而生的清灵之气,天地之间就会少了支撑,失了平衡。长此以往,天缺地残,轻则风不调雨不顺,重则天地成祸,生灵涂炭。迎月河上,已经有了一块天缺,并且在扩大中。”

瘦子跟胖子顿时煞白了脸,他们不久前刚看了传说中的《2012》。两个家伙不约而同地抓住我的手:“老板娘,难道……你想效仿女娲补天?那可是个技术活啊!”

“要补也要先补你们的脑子!”我甩开他们的爪子,站起身,看着脚下那片死气沉沉的山水,“这里的山水失去灵气,是因为没有了守护它们的神。”

瘦子一转眼珠:“您是说山神爷爷山神奶奶之类的东西?”

“把你活埋在这儿,应该不会有人发现你的尸体吧。”我慎重地凑到瘦子耳边说。瘦子嗖一下退开到五米之外。

“闲着也是闲着,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吧。”我转过身,定定望着脚下那条已经没有了本来面目的迎月河。

我与人,有百年之约。今日,是履约之时。

浮生物语·狐守(2)

1、

对于我是一只狐狸这个事实,我一直觉得很没创意。

由古到今,从小说到动漫,从传说到电影,到处都能看到狐狸的影子,草根狐狸,狐狸妖,狐狸神,型号齐全。就连骂人都会用上“狐狸精”这个千百年永垂不朽的名词。

作为一只自认为与众不同,喜欢走在潮流尖端的时尚帅狐狸,我很讨厌这种滥市的感觉,物以稀为贵,到处都是狐狸就不值钱了嘛。

所幸的是,狐狸虽然多,但真正见过我们这类可以修炼成人形的狐狸的人,还是少数,只要我们身上的神秘光环还在,神话气息不灭,我就略感安慰了。

但是,我除了偶尔郁闷一下狐狸滥市之外,把更多的郁闷放在了那个叫唐小花的土妞身上。

想想吧,在潮人密布的新世纪,时尚滚动的大都市,居然还有人用“小花”当名字,这不是“杯具”是什么?而比“杯具”更凄凉的“餐具”是——本狐狸是这个唐小花的守护灵!

唉,这就是作为一只非普通狐狸的身不由己啊。就因为我们比那些草根同类多了些本事,比如腾个云驾个雾,穿个墙隐个身之类的,于是就注定要担负起别狐不需承担的责任。

我对自己的认知一直比较模糊,也不太清楚自己属于哪个等级的狐狸,反正狐狸们懂的法术我都懂。记得我从那个暗不见天的狐狸洞里出来的时候,脑子里就跟装了gps一样,径直就朝市妇幼保健医院奔去,连穿十二堵墙壁之后,我一个踉跄跌倒在产房里,一仰头就看到护士手里那个光溜溜的像个小老太太一样的女婴。

不过,初降人世的唐小花硬是一声不吭,不论医生拍她多少次,依然坚贞不屈,死都不哭。

就在众人以为这孩子是不是被异物堵了气管时,我上前对准她的小-屁-股抽了一巴掌。

哇一声大哭,唐小花荣膺当年婴儿啼哭最高分贝奖。然后,我发现,不论我站在哪里,唐小花的眼睛都会准确地转往我所在的方向,接着,她就会咯咯地笑。

这丫头能看见我!从她一出生的时候就能看见我!这实在太奇怪了。按照我们这种狐狸的规矩,如果没有用尾巴扫过普通人类的眼睛,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发现我们的踪迹。

我开始好奇究竟是谁委派我来当这个小怪物的守护灵了,可惜的是,自打出了狐狸洞之后,我发现我居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,而关于我之前在狐狸洞里的生活,也像一个个破掉的肥皂泡一样,从记忆里快速淡去。

我猜测这是为了让我专心完成自己的守护使命而下的咒法,按约定,我得守护着唐小花直到她寿终正寝。在这段漫长无聊的岁月里,防止我开小差跑回洞里睡大觉的最佳方法就是让我找不到家门。真狠!

不过,虽然我的记忆被模糊掉,但有人一直在用类似狐族传心法的方式偶尔跟我对话,传递出某些指示。我试过用逆向搜寻法把这只幕后黑手揪出来,质问他为什么要把唐小花这个怪物塞-给我,而不是给我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美丽正常小公主。可每次都失败,这个把我踢到唐小花身边的,绝对是一只修为很高的老狐狸,单凭一个虚无的声音,我根本无法定位他的位置。

百般无奈之下,我也只得别扭地留在唐小花身边,我知道,一天不完成我的使命,我就一天都不能回到那个舒服的狐狸洞。我真是一只恋家的好狐狸。

这一留,就是十七年。

辅明高中里最不受欢迎人物榜上,只有两位榜上有名——其一,政教处马主任,专管校风校纪,素有黑面鬼王美誉。其二,就是高二(6)班的女生,唐小花。

浮生物语·狐守(3)

唐小花,年十七,身高159cm,白且瘦,500度近视,成绩很平庸,兴趣不广泛,扮靓没觉悟,扔进人堆就失踪的类型。总之就是个往我身边一站,立即会被我帅气逼人的光环掩盖掉的小土妞。大家对这个土妞,更多的是畏惧,一如大多数人对老鼠蟑螂的情感,又恨又怕。

因为唐小花是出了名的“乌鸦嘴”,但凡谁被她的金口说出“你要小心感冒呀!”、“出门的时候要注意来往车辆!”、“你这次考试一定要小心,很容易挂科的!”之类的话,十次有十次都会一语成谶,屡试不爽。起初大家还以为只是巧合,可无数次的巧合之后,众人渐渐对她的“异能”从怀疑到确认,从无所谓到忌讳,家里有老人的,还警告小辈们不可以跟这样的人走太近,她太不祥。

作为一个活生生的见证人,我亲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惨案。早在她还在牙牙学语的婴幼时期,有一天,母亲抱着她去医院体检,她指着护士小姐的闪闪钻戒说了一个字:“丢……丢……”两个小时后,护士小姐的钻戒在她洗手时不慎滑进了下水道,打捞未果。

唐小花坎坷的一生,就从这个时候拉开了帷幕。小时候,我无数次替她挡走砸向她的石子和烂菜叶什么的,那些不晓世事的孩子,朝她吐口水,骂她怪物。邻居们一看见他们一家,都会绕道而走。连父母看她的眼神,焦虑中也透着越来越重的疑惑。

“小透。”十岁时的唐小花抑郁地坐在学校里的滑梯上,沮丧地望着漂浮在空中的我,“难道做个诚实的孩子不对么?老师不也说,好孩子要说真话,不可以撒谎么。”

唉,我是多么讨厌她叫我“小透”呀!听起来像小偷不说,还特别的娘,我怎么说也是一只身高超过180公分的帅哥呢!就因为当初她问我名字时我答不上来,她就自作主张叫我小透了,她说“透”字很亲切,就像我给她的感觉一样。

好吧,我承认离开狐狸洞之后我连名字都忘记了,可名字有什么重要,只是个符号,小透就小透吧。小透守护小花,真是绝配。

我知道十岁的她在问这个问题时是绝对认真的。

“这个……”我落到她身边,很学术派地端起架子,“唐小花,有时候,真话会惹人不快。当谎言对人类有利的时候,他们宁愿被骗。这个道理,也许你再长大一点会明白。”

“不明白,还是不明白。就算我不说出来,这些坏事同样会发生啊。骗人多不好。”关于这个问题,十岁的唐小花用最迷茫的眼神做了结尾。

真是个一根筋的动物啊,我飞回半空,看着脚下那个小小的人儿,抱着膝盖呆坐在橙色的滑梯上,夕阳在她黝黑的发丝间缓慢移动,光线的轨迹,像开了一朵不易察觉的花。

虽然她对我而言只是个“任务”,可夕阳下那张逐渐低落的小脸总归让我于心不忍,尤其是她膝盖上新增的伤口,头天我溜去邻市买烧鸡,也就离开了几个钟头,学校里的坏小子趁她午睡时把她的两只鞋带拴了个死结,成功让她摔了个嘴啃泥。对于这个,我还是有点小小的内疚,毕竟,我是一只善良的狐狸。再说了,唐小花除了土了点笨了点之外,也没什么别的缺点了。

更重要的是,这土妞对我很好。幼儿园里发的可口点心,别的小孩全部塞-进自己嘴里,她却总是分出一半给我吃。虽然我并不太喜欢吃甜食,可每次一看到她的眼睛和伸过来的脏兮兮但很热情的小手,我就没办法拒绝。有一年冬天,她还拿出在学校手工课上学到的本事,织了一条漏洞百出的围巾,在圣诞节那天送给了我。

浮生物语·狐守(4)

“好难看……”视觉系的我,拿起这条白色的围巾,目光穿过上面一个因为掉针而形成的大洞,那后面,是唐小花傻笑的脸。

“你总穿这么少,多条围巾会暖和点的。”她很认真地说。

“我是狐狸,不怕冷。”我戳着她的小脑袋,“费时费力,还织得这么难看!”

唐小花像个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,嚅嗫着说:“除了这个,我没有别的礼物给你了。”

“为什么要给我礼物?”我奇怪了,这个土妞的脑子还真是不太正常。

“因为小透你一直在保护我呀。”她歪着头,“你对我好,所以我想送你礼物。这样你就会知道,我对你也是很好的。”

我的妈呀,这土妞还真是诚实得冒傻气。

“听好了,保护你只是我的工作。”我义正词严,“我不接受任何贿赂,尤其还是这么难看的。”

“可我织了一个星期……”她有点失望。

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红血丝,还有右手两根手指上红红的两块冻疮。我知道这个笨蛋最近在织围巾,不过我不知道她是织给我。

“算了算了。”我把围巾套到脖子上,“下不为例。”

我抬起头,倒映在落地窗玻璃上的身影清晰无比,过腰的黑发整齐地束在我身后,一身黑色皮衣野性中流动耀眼时尚,加上很拉风的armani墨镜,完美得想哭!但,现在多了一条这么土的围巾……我是真的想哭了。

唐小花见我戴上了她的礼物,蹭地一下扑过来,抱-住我的腰咯咯直笑:“小透万岁!”

明净的玻璃映照着这一场深情相拥,我无意一瞥,心却一怔。

某个刹那,我突然觉得,这条围巾放在我身上,居然并不难看。

而且,我竟有点喜欢被这个柔软的小东西拥抱时的感觉。

我再次揣测起老狐狸派我来保护唐小花的真正动机,难道仅仅是因为真话难求,在如今这个谎言密布的世界上,一个能坚持说真话的孩子是多么可贵,所以务必保护她平安大吉?

这理由太扯了。

唐小花是人类,但她绝对不是普通人类。她身上那种乌鸦嘴的能力,让别人害怕,也让我意外。她说那些即将发生坏事的人,额头上会漂浮出不同颜色的雾气,颜色越深的,会发生的意外就越严重。

她有看到这些雾气的能力,不但如此,只要她再专心一点,动用一种莫名天生的意念之力,还能透过雾气看到究竟会发生什么事。

但,天赋异禀跟天赐好运不是一码事,唐小花的“天赋”,带给她的大概只有挥之不去的迷茫,以及旁人异样与隔离的眼光。

我曾经问过她,我额头上的雾气是什么颜色。她说,她看不到。这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,难道被守护者的异能对守护者无效?

不过,我还是庆幸了。喜欢听好事不喜欢听坏事这种习惯,不但人类有,狐狸也一样。尤其是我这种只盼着早点完成任务回去睡大觉的狐狸。

唐小花在我的护卫下渐渐长大,我看着她从小不点成长到高度与我肩膀平行的少-女,她每长大一点,我的心就释然一点,等到她生命终结的那天,我就可以功德圆满滚回老家了。在这期间,只要这土妞不要太给我找麻烦,我也就满足了。要知道,替这个乌鸦嘴做许多善后的事情,也是蛮费精力的。我并不是一只太勤快的狐狸。

不过也还好,唐小花还算个懂事的土妞,这么些年到也没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。

但,最近的她,让我隐隐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味。

浮生物语·狐守(5)

3、

几周前的晚上,我跟冥界来的冥差打了一架。祸起唐小花,因为冥差们要给她颜色看。事件结果是,落败的冥差说唐小花坏了冥界的规矩,篡改人类的性命,如果她再敢干涉冥界事务,定不轻饶。

可这时候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最近这段时间我迷上了一种叫魔兽的游戏,整天在电脑前醉生梦死,放松了对唐小花的监管。跟冥差pk后的第二天晚上,我把唐小花拎到了家里隔音效果最好的卫生间里逼供。

即便到了十七岁,她在我眼里还是一个彻底的小p孩,卫生间的镜子里,映出势如水火,对面而立的我们。唐小花穿着颜色很丑款式很out的中长外套,被一头清汤挂面的短发遮住的脸,略略有些苍白,顶上的灯光透过她光洁的皮肤,隐隐有一种透明的质感。

“老实交代,我不在的时候,你干了什么好事?”我的脸色比大理石还冷硬。

唐小花嚅嗫着嘴唇,偷偷看了我一眼,马上又把视线移开,不说话。

“说!”我觉得自己根本不像个守护灵,像收保护费的黑社会。

“这个……我……”她黑亮的眸子在镜片后面躲闪。

“你从来不说慌的。”我放柔了语气。逼供也要讲技术,要软硬兼施。

“好吧好吧,我说。”她吸了吸鼻子,抬起头看我的额头,举起手指在上头画了一道,然后用一种半兴奋半烦恼的腔调说,“我看到他们的额头上,有新的东西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额头。

“手机手机,把手机拿出来!”她在我口袋里乱摸一通,拿出我新买的手机,指着屏幕上的电量标示道,“就是这个东西!每个人的额上都有类似的标记。”

我一愣:“你说你看到大家的脑袋上出现了电量标记?”

“是啊。”她点头,“有的人电量高,有的电量低。老年人都是低电量显示。不过也有不少年轻人是低电量。”

略一沉思,聪明如我,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。简单说,这土妞现在多半能看见人类的生命值。

可是,这跟冥差发飙又有什么关系?

“你什么时候发现有这种新能力的?”我问她。唐小花摇头。

“不记得还是不肯说?”我继续逼,捏住了她的肩膀——跟冥界结梁子,这事情可大可小。她往后缩了缩身-子,顽抗到底。

唐小花最大的特色是,不说谎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她偶尔也学会了沉默,但绝对不说谎。

我深知她的脾气,于是松了手,顺着自己的回忆去挖掘她这几个月来的不妥,点点滴滴,细节琐事。最终,目标锁定在我跟冥差pk的前一周。

每年里总有一天,我会离开唐小花24小时,独自去城外的深山吸取昼夜交替时产生的灵露,这些玩意儿一年只出现一次。这就是身为狐狸的悲哀,始终要靠外部能源来维持自己的体力。不过还好,吸取一次灵露就能保证我一年的养分。我跟她的约定是,我不在她身边的这24小时,她不能离开家门一步。

我回想起那个早晨,我从山中归来时的情景,唐小花一脸倦容地坐在永远长吁短叹的父母面前吃早餐,啃着一个似乎永远都啃不完的包子。

我早已经习惯了她与父母间的这种相处方式,但却不习惯她对我的视若无睹。她在父母面前,乖顺寡言得像只安静的兔子,她毫无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会有的叛逆,她喜欢自己的父母,也尊重他们,听从他们的一切安排,但,总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。

浮生物语·狐守(6)

可是,跟我在一起时不一样,虽然也很像一只兔子,但绝不是安静的兔子,而是一只粘人的,跳来跳去的兔子。即便有外人在场,她得装作看不见我时,她暗自追随我的视线里,也总透着一抹只有我能看见的光彩。

这种明显区别于他人的亲密,随着她年纪的增长,越发明显。

而这个早晨,连我的出现,都无法点亮她的眼睛。这整件事的关键,肯定就发生在我去山里的那天。

“我去山里的那天,你违反了我们的约定对不对?”我不能再浪费时间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。

“痛……”唐小花脸色一变,叫出声来。

我下手历来有轻重,这个力道不会捏痛她。除非……

我唰一下捋起她的袖子,那截白皙的手腕上,印着一个清晰的印,那形状似一片花瓣,旋曲成诡异的角度,让我想到一张欲言又止的嘴唇。最离奇的,是我透过这个印记,看到了地板上的花纹——这个印记,让她的血肉消失了一部分。

我心里不再是不安,而是危险。

“唐小花,我给你两个选择。”我勾起她的下巴,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,“第一,跟我说出实情。第二,从明天起,我永远消失在你的生活里。你知道我言出必行的。”

我承认我没辙了。我没有窥视他人过去的能力。

“你……”她慌张地眨着眼睛,生命里没有我的日子,是她从不曾想象过的。

我知道用软肋威胁一个黄毛丫头不厚道,但比起让她死得不明不白,我愿意当坏人。

“我……”她抽动着鼻子,千古罪人一样垂下头,“我对别人说谎了……”

4、

那个穿着朴素的男人,抱着年幼的儿子坐在病床前,紧握着躺在床-上的妻子的手。这个年轻女-人浮肿的面容上,有太多的虚弱以及牵挂。

摆在柜子上的饭盒里,一半是米饭,另一半是廉价的炒青菜。

“妈妈……回家家……”年幼的孩子憋着嘴,去拽母亲的手。

一句话而已,女-人开始低声啜泣。

“会回去的。”男人红着眼睛,在妻子额上吻了吻,“我跟儿子一直等着你呢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嘘!”男人轻轻捂住妻子的嘴,温柔地说,“刚刚医生跟我谈过话,你现在只是初期,只要积极配合治疗,治愈的几率很大。我很有信心。你也要有!”

“真的么?”女-人看定丈夫的脸。

“医生刚刚跟我说的。你不知道我听了有多高兴!”男人言之凿凿。

我摇头,又一个说谎话的。刚才我分明听到医生面无表情地对他说,他的妻子顶多还有一个月的生命。

门口,捏着一包感冒药的唐小花,愣愣地看着那对夫妻,下意识地想上前,却又望了我一眼,没迈步。

还有一周就是愚人节了,春季是一个易感冒的季节,每年这个时候,唐小花总是医院的常客。

挨了针,拿了药,路痴的唐小花下楼时转错了弯,鬼使神差走到了二楼的住院区,并在这对夫妻的病房前,停下了脚步。

“那个女-人,还剩多少电量?”我双手抱臂,若无其事地问。

“不到一周。”她低声说。

“真可怜呀……”我摇头。

如果这女-人的生命电量能延长得多一些,这一家三口的生活该会很幸福。

“小透……我想……”唐小花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。

刚刚在门诊那边,唐小花弄丢了自己的钱包,被这个男人拾到,追上来还给了她。

“知恩图报么?”我反问一句,笑笑,“去吧。”

浮生物语·狐守(7)

“小透……”唐小花瞪大了眼睛,似乎不敢相信我的允许是真的。

“去啊。”我朝那可怜的一家三口努努嘴。

唐小花迫不及待地跑进了病房。

男人惊讶地看着不期而至的她:“小姑娘,是不是钱包里少了东西?”

“不是不是。”唐小花走到他们面前,看了他妻子一眼,说,“你太太不会有事的。”

“嗯?”男人一愣。

“我说她会没事。”唐小花说罢,朝他妻子的额头伸出了右手,触摸着那片冰冷的皮肤,她微笑着对这女-人说,“我告诉你哦,你的生命还有……”

我没有跟进去,沉默地站在门口,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病房内的每个角度,就在唐小花对女-人开口说话的刹那,我看向病房天花板上的双眼,微微一眯。

唐小花下文尚未来得及出口,病房里的所有人只觉有一阵飓风刮过,身\_体跟意识顿时被风中暗藏的力量急冻住,眼睛,耳朵,所有感官功能瞬间丧失——整个病房里的一切,全部被凝固住。唐小花保持着伸手张嘴的笨模样,蜡像一样杵在病床边。

短时间凝固小范围空间,我可以办到。虽然这种法术会耗去我不少力气,但这是必须的。

我调匀了呼吸,关上房门,走到病房里,望着天花板上那一团说不出形状,黑泥样的混沌异物,说:“我考虑了很长时间,还是决定耍个小花招,引你出来见个面。我知道你一直监视着唐小花,只在她对人‘撒谎’的时候才肯现身。”

说罢,我纵身一跃,右手往那团黑泥里一拽,只听一声闷哼,一个干瘦的男人被我从里头生生拽了出来,掼在地上,不过,这可不是个真正的人类,他的腰部以下,是节肢类昆虫的模样,看起来十分之丑陋。

我一脚踩在虫男的背上,冷冷道,“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怪,对我的人使坏心眼,就休怪我不客气!”

“英雄饶命啊!”虫男抬起头,双手作投降状,“小的也只是受人之托,从这丫头身上取点东西,讨口饭吃而已!”

“取点东西?”我脚下的力道又重了几成,几乎断了那虫男的腰,“说!到底怎么回事?”

论法术,这种低级别的小妖,远不是我的对手,但论传说见闻的丰富,我远不及这些匿藏于人间各个角落,终日到处攀爬打听消息,并且常给别人充当线民换取报酬的虫妖。

虫男转着微凸的眼珠,小心翼翼地问:“您跟这丫头是什么关系?莫非您也是为了拿到那个东西?”

我心下一动,冷哼一声,亮出了我毛茸茸的尾巴:“看来你还不太笨。你明知这丫头早被我圈定了,你还敢来分一杯羹?”

“呀,英雄,这这这真是个误会啊!”虫男一看见我雪白的尾巴,顿时吓得结巴起来,别人可能不知道,但它们这些以出卖情报为生的虫妖们可是相当清楚,白狐历来是狐族里的贵族,灵力法术都要高人一筹,若惹恼了我,它被就地分尸的几率相当高。

见我冷冷不说话,虫男更慌了神,一口气说道:“小的不知道这朵谶花已经被您预订了,小的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她。太多人想要谶花花瓣做咒了,可惜谶花存世太少,成人形的更少。这这……小的财迷心窍,本以为这次能大赚一笔,却不知道冒犯了白狐殿下,小的再不敢了,您放小的一条生路吧!”

谶花?!

别的话我已经听不太清楚了,唯有“谶花”两字,像块烙铁一样,烙进我心里最深的地方,嗞嗞作响。

谶花,谶花,一语成谶。反之,反之,花灭人生。

浮生物语·狐守(8)

你不是不祥之物!谁若伤你,我便要他十倍奉还!

幽幽远远的声音,如梦中呓语般,突然涌现于脑际。每个字,都像生出了棱角,锋利地刺进了我的心脏,留下难耐的刺痛。

趁我失神的刹那,脚下没了力气,虫男就地一滚,迅速缩成了一个黑团,朝天花板上一弹,迅即隐没其中,逃得无影无踪。

我无暇去顾及那个小妖,缓步走到唐小花身边,用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郑重与仔细,凝视着她的脸孔……

摘下她的眼镜,露出美丽的双眼,她土气的短发在我眼中幻觉般变长,那一身校服也像蜡一般融化,下面,露出一片晚霞般灿烂的红纱。

混乱,无与伦比的混乱在脑中交织碰撞,时隐时现的呓语,凌散飘荡的片段,顷刻间淹没了历来理智又聪明的我……

5、

深夜,我看着沉沉睡去的唐小花,给睡姿欠佳的她盖好滑落的被子,然后转身出了门。

站在深山里最高的地方,我望着漆黑不见星月的夜空,深吸了一口气,盘腿坐下,集中我全部的意念,找寻着那个将我带到唐小花身边的声音,那只不肯透露半句实话,万恶的老狐狸!

我的疑惑,只有这从不露面的老狐狸能解开。我就知道,如果唐小花只是个普通小妞,他绝对不可能把我这只狐狸里的贵族送到她身边!阴谋,这一定有阴谋!

那只老狐狸起码有十来年没有跟我联系了,在我跟唐小花完全建立起亲人般的关系之后。今晚,我就算耗尽元神,也要跟老狐狸联系上!

山风阵阵,直透皮肉,我的额头,却渗出密密的汗珠。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,直到头顶洒下一缕月光时,我的耳畔终于传来了一个不辨年纪的男人声音,准确说,是传到我心里的声音——

“你找我?”

我大喜过望,忙问:“你在哪里?我要见你,有很多事要当面问清楚!”

“我在水里。”

我张开眼,不远处的河水,在月色下波光闪烁,水声淙淙。

我连滚带爬地扑到河边,伸头一看,水面上,除了我的倒影,哪里有老狐狸的影子。

“为什么抹去我从前的记忆?”我不管那么多,冲着河水大喊。

“你的记忆一直都在。”

“不可能!”我有点生气了,“唐小花究竟是什么人?她身上的异能不可能来得平白无故。我要知道真相!”

“当你能想起她的名字时,所有问题都会有答案。”

“老狐狸,你耍我是不是?”我一拳击在水里,冰凉的水花溅了我一脸。

“这是你自己的选择。能彻底为你解开谜底的人,只有你自己。”那声音在水里渐渐沉没,了无痕迹。

河面上,只留着我碎裂开去的身影。

任我喊破了喉咙,那声音再不应我。

当你能想起她的名字,所有问题就会有答案。

我傻子一样在口里叨念着这句话,忘记了御风飞行,整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深夜的盘山公路上。

前方,马达的轰鸣声呼啸而至,两道雪亮的灯光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我的双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