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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【地城】(1 / 4)

作品:《浮生物语

·楔子·

这么大的风雨,也遮不住草庐下两个婴孩此起彼伏的哭声。

刻着“山神”二字的石像,早就断成了两截,山神老爷的半截身-子无奈地歪栽在泥地中,上头长满了青幽幽的草,连自己都保佑不了。

荒山里不来人的,连樵夫都不来,他们说太多豺狼虎豹,山精鬼魅,一遇下雨,山洪倾泻,经过的活物连个渣都不会剩。

一身素服的年轻男人,从雪白的骏马上跃下,在潦草搭起的草庐被狂风吹挎前,从里头抱出两个襁褓中的小儿。

怀-里,两张苹果似的小脸涨得通红,粉嫩的小拳头拼命攥着,眼泪决了堤似的。这样的动静,连白马都扭过头来打量。雨水也像是受了他们的感染,越下越大。

男人将一个婴儿背在背上,另一个抱在怀中,跃身上马,往草庐后的乱石堆看了一眼,策马离去。

白马快得似一阵风,跟它的主人一样,浑身没有一丁点地方沾上雨水。这漫天风雨,像老鼠见了猫,纷纷避开,不敢冒犯。

直到化成白影的马儿消失在山路尽头,乱石堆后才传来一阵衣裙的窸窣之声——年轻的女-子背靠着石堆,缓缓坐下,一手捂住自己的嘴,强忍着不要哭出来,粗鄙的荆钗布裙,跟寻常村妇没有区别。只是那张脸,纵然脂粉不施,仍教人舍不得挪开目光。

时间被雨水切割成茫然的碎片,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。一直到暮色降临,她才站起身,擦净脸上的眼泪,深吸了口气,将那黯然悲恸的神色一把抹去,换上一片浅浅的笑客,将纤瘦的身-躯挺直,缓步隐入密林。

远方,白马在无人的崎岖之路上飞奔,渐渐地,四蹄离了地面,迎着狂风骤雨,冲进了最高的天空,化作一条健硕的独角白龙,驮着一大两小的三个人,朝东而去。

我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多水。还好没怪味,没把肠子肚子都吐出来。

从睁开眼到现在,神思还有点飘忽,唯一看清的,是一只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手掌。

“几?报个数!”九厥的嗓门钻进耳朵。

打开他的手,我坐起来,定定神:“你就不能做点有意义的事么?”

“给你人工呼吸还不算有意义?”九厥拈起自己--湿--漉漉乱糟糟,像扣上一只蓝色水母一样的头发,“对自己的发型弃之不顾,一心只顾抢救你的人,是我!”

我立刻用力擦了擦嘴唇:“今天要多刷几遍牙了。”

“能忘恩负义,说明你没问题了。”九厥转过身对站在我们旁边的高大背影道,“谢了,老兄。”

被致谢的,是一直看我不顺眼的英俊大叔。

“谢他干吗?”我脱口而出。

“给你人工呼吸前,人家先给你吃了粒救心丸。”九厥又扭头对大叔说,“是救心丸哈?”

大叔连头都懒得转,横抱着手臂,欣赏风景似的眺望前方。

我越来越清晰的目光越过大叔,扩散到前后左右——赌场已经不见了,虽然我最后的记忆,只是一片深水,但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,是一片高低起伏,广袤无际的徒弟。各种见所未见的植物覆满黑褐色的土地,一条明显由人工铺就的石板路,嵌在葱郁的植被之中,蜿蜒向前,尽头模糊。此刻,我们身在一块低矮的山坡上,脚下是几堆乱石与密集厚实的藓草。我浑身--湿--透,却不觉得冷,顶上洒下来的光芒,像调得刚刚好的暖气,舒适地烘烤着所有的落汤鸡。抬纪头,一片缓慢流动的橘红天空,不见太阳,没有云,没有风,但偏偏明亮照人,看得再久也不觉刺眼。

白驹摇摇晃晃飞到我面前,边抖水边说:“这里挺温暖,春光三月的感觉。”他顿了顿,“所以,可疑。”

我的手指从被晒得暖暖的皮肤上抚过——确实是无比舒服的温度与环境,置身其中,很容易联想起蔬菜大棚,绝对圈禁,但远离风雨。

粗看上去,暖光、植物、温润的土地。很好,挑不出毛病。但是,如白驹所说,挑不出毛病,反而可疑。

“这里不是地面上。”我抬头看“天”,“赌场消失后,我们落了水,我清楚记得我被一股力量不断往水下拖,那片水深得没有底。”

“表面看,我们应该是在距离地面九十九层高的赌场,它被翅膀大蛇搞消失了,于是我们坠到水里。”白驹停在我的肩膀上,“可如果真是这样,这样的柜离入水,不用法术护身的话,咱们所有人不摔死也残了。问题是,你们谁感到了‘距离’?”

距离?白驹点醒了我。当时进了电梯,因为楼层指示灯的暗示,所有人都以为里在往上走。现在回想,当时在电梯里,根本没有任何电梯在上升的感觉,只是我们“觉得”它在上升。至于“水”,我地理知识不好,但也知道除了地表上的江河湖海,地表之下还有无数不为人知的地下水域。唯一能解释的是,天顶酒店根本就是某个地下水域的入口,那架电梯不是把乘客送到“上面”,而是“水下”!

那座赌场,是由一种神奇力最建立在水中的,足以蒙蔽众人视听的空间。可这个空间不是幻想,是百分百真实的存在,就是这一点,让我这样的老妖怪也惊讶。术法中确实有一门“造空之术”,可以借由法术无中生有,小到空地变房舍,大到平川生高山,都可以办到,不论是神仙妖怪,只要具备了这样的技能,就能利用它为自己提供益处。

不过,不管这个水下赌场是谁建成,此人都不是能随便解决掉的小货色。

还有那个奇怪的声音,让我“往上”,是谁在说话?

零散的记忆慢慢组合起来,落水之后……龙?对!我看到一条龙的影子,还被它给救了。

“我看到龙了!”我突然转过身,“落水之后,一条龙把我驮住,还帮我驱散了那些闹腾我的小妖怪!你们也在水里,看到那条大龙了么?”

九厥摸摸我的额头:“你呛糊涂了,以为看到敖炽了。”

“那个不是敖炽。”我坚决否认,“是一条龙。我摸到了它的鳞甲。”我停住,看着在场的每个人,问了个早就该问的问题:“我们是怎么到这里的?”

九厥耸肩:“不知道。反正我醒来就在这里,你是我们之中最后一个醒的。”

我突然想起了那些“赌友”,忙问,“黄老头跟丽莎他们呢?”

九厥朝英俊大叔的方向指了指。

我快步过去一看,乱石的另一边,瑟瑟发抖的老黄缩成一团,抱着膝盖靠在石前,目光呆滞。他的妻子挽着他的手臂,时不时看他一眼,夫妻之间再不见当时的亲密。至于最不讨人喜欢的丽莎爸爸,被人用藤蔓绑住手脚,歪倒在地上,血红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任何看他的人。

丽莎呢?

“小女孩儿要么被水流卷到别处,要么就是在大家醒来之前跑掉了。”大叔一脸的事不关己,“我讨厌人乱跑乱叫,在他冷静下来之前,绑起来最方便。你还有什么想问的?”

“没有。”我吸口气,站起来道,“我们十之八九在地下某处,不清楚离地面多远,危险几率无法估算,现在还丢了一个孩子。”

“你不是妖怪,飞上去就是了。”大叔指了指天上。

咦,身份被识破了?

“别多此一举了。”九厥朝我撇撇嘴,“一飞到那片橘色‘天空’下,就会被看不见的苍姆拍,吧唧一下拍下来。”

看到九厥衣裳上的泥土,再看那片明媚“天空”,我不信邪地朝上一窜——好吧,九厥是对的。

我作为一只妖怪的所有能力,只到这片天空为止,无法再往上了,不管花多少力气,我也无法穿过那些流动的橘色,明明只是纱一样薄的玩意儿。

落回地上,我明白了——被隔离了。就算知道只有“往上”才有出路,就算知道出路就在一层之隔的地方,就算此刻我们身强力壮,也无法突破。而且,越是接近这片天空,温度越低,充满令人汗毛乍立的,死亡的冰冷。

这压根不是天空,是力量极怪异强大的防御结界。

果然变成被禁锢的大棚蔬菜了。

“你们都飞不起来,我就更不用说了。”白驹自觉飞回我的裤兜里,“不过留在这里肯定不行,往前走吧,必有别的出路。”

“你觉得他们还走得动?”对于一把会说话的扇子,大叔一点惊讶之情也无,看了孱弱无比的老黄两口子一眼,“没用的人,扔掉最好。”

“背着走!”我横了他一眼,“这里每个人,都不是没用的废品。”

大叔冷笑一声。

宽敞得过分的房间里,他盘坐于蒲团之上,闭目养神许久,身-下的蛇尾才渐渐化为双脚。

眼前的窗户,正对着一片触手可及的天空,明媚的橘色里,不知从何时开始,若有若无地透起了一缕又一缕的黑气。

门外,绿腰小心翼翼地说:“神君,那群人已往神殿方向而来,要不要派人将他们……”

“上面的天气如何了?”他问。

“回神君,各地密使传回消息,雨量仍在不断增加,且增长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。除此之外,其他灾难也开始发生,地震、海啸、传染病。另外,4e的产品们按照我们的计划,出没各地,分工合作,一切如常。”

“好极了!”他如释重负:“已经足够了,比预期的快太多了。绿腰,你去酒池那边照应,将剩下的所有末途都送去灵井,一瓶都不要留下。”

“神君,末途酒釀造不易,看情況,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。何须再浪费?”绿腰很心疼的模样,“不如将其全部给‘源’饮用,这样对地城里的弟兄们当不是更好?”“用在他们身上,才叫做浪费。照我说的做!”他淡淡道。

“属下明白了。”绿腰一愣,皱了皱眉,又恢复常色,跪下道,“至今没能找到敖炽下落,请神君责罚。”

“由他去吧。我突然对他没有兴趣了。”

“啊?”绿腰一愣,“那,那几个闯入地城的赌徒,怎么处置?”

“也由他们去吧,好不容易来一趟,让‘源’陪他们玩玩也好。”他笑,“反正,此时此刻,‘上面的世界’已经与他们无关了,他们应该感谢我赐予他们这么好的避难所。”

他话未说完,突然脸色一沉,一把掐住了自己的咽喉,双目顿时失去光彩,仿若涂蜡,喉头处,一团灰白的东西在皮肉下窜动,挣扎,还浸出一团团墨汁似的黑光,一闪即逝。

他身-子一歪,倒在地上,连呼吸都没有了似的。

“神君!神君?!”绿腰在外听到了动静,又不敢擅自入内,大喊起来。

十几秒后,他的眼睛猛地睁开,一下子坐起来,听到绿腰的声音,若无其事地吩咐:“我累了,要休息片刻。你退下。”

说完,他站起来朝卧榻而去,咳嗽了两声,摸了摸喉咙。

这些日子,好像喉咙总是会痒痒,难道自己也会感冒么。好大的笑话,堂堂的羽蛇神也会感冒?!

他躺倒床-上,闭上眼睛,根本不记得刚刚自己曾晕倒过。

事实上,好多事情他都不再记得,那些模糊的人脸,遥远的笑声,偶尔从梦里飘过罢了。

泽,过来。

泽,你很出色。

小语,你叫小语?怎么你一点都不害怕呢?

小语,为什么要这样……

泽……谁是泽?小语又是谁?反反复复地喊,让人心烦意乱。

他用力摁住心口,脸上片刻的疑惑化成习惯的冷笑,谁是谁有生命要紧,反正,很快就要出去了,等了这么多年!

我发誓一定要搞到大叔的真实姓名生辰八字,出去之后天天扎他小人,扎完正面扎反面!

“姑娘,累了就放下我。没关系的。”黄老太气息微弱地对我说。

这时候她主动跟我讲的第一句话,看来也是个体贴人,比那些身强力壮却不肯援手的男人强太多。

斜前方,九蕨背着神智涣散的老黄,边走边叨叨:“这老头看起来瘦,背上来死沉死沉的。喂!前头的那个,咱们轮班行不了?”

一手扯着藤蔓,牵自家宠物似的将丽莎爸爸拉着前行的大叔,悠然摆手:“休想。你们自己要背包袱,关我什么事?”

那语气,那表情,真真要把妖怪也气死!

要不是我忘记了把树叶变成汽车的咒语,我一定器宇轩昂地开着车从那厮身上辗过去!无奈太久不用这类法术,别说变个汽车,驴车我都变不出来。试了半天,采了树叶来来变,从游泳圈变到鸡毛掸子,最后好歹是变出了一个超市的大号手推车,把黄老太放了进去。

下了山坡,走上那条石板路,这条路比我们想象的更长,在广袤的植被里起起伏伏,左右看去,是一片片密集度越来越高的绿色,一些形状特别的蕨类植物时不时吸引着我的目光。

“你也注意到了?”九厥也看着一株几尺高的植物。

“这些植物都不是‘上面’有的。”我朝其中一株两侧叶片呈羽状排列的植物努努嘴,“像大羽羊齿,灭绝的史前植物。”

“果然是树妖啊,对本家这么了解。”九厥目光一闪,旁边的枝叶突然晃动既下,几只从未见过的,似袋鼠却又长了个长鼻子的小兽举着短小的前爪,偷偷摸摸地瞪了我们一眼,转眼就跳进花叶深处,远远的,传来几声非老虎非狮子,但一定是某种大型生物所发出的吼声。反正我第一个联想到的,就是恐龙,还是霸王龙——心里顿时冒出了一个很疯狂的想法。“传说地球的中心,还有另一个地球。它隐蔽地藏在千山万水之下,曾有无数人试图从两极或更多地方开凿通道,就是为了找到这个小地球。在这里,有媲美太阳的天然能源,气候稳定,足以提供令万物生长,存活的条件。许多在地表早已灭绝的动植物,在这里得以幸存。”大叔随手扯了一朵野花在手里。

“荒谬!”我不是不赞成他的想法,我就是不想跟他好好说话,这种发自内心的讨厌的感觉,似乎在很多年前也有过。

“你已经相信这里是传说中的地心世界了。”他回头朝我一笑,“大羽羊齿。看起来你也不是那么没文化。”

“喂!”九厥的脸变得很臭,我也看过《地心历险记》的!这里要真是地心,想要离开会很麻烦,九死一生。”

“可能比电影里麻烦更多,基本十死无生。”大叔在他的玻璃心上又狠狠踩了一脚,抬头看那片颜色比刚才深了些的天空,“这个地方,似乎没打算让人活着离开。”

我看到黄老太抓住车边的手明显抖了一下。

“未必,有进自有出。”我看着大叔高傲无情的后脑勺,“你不是为了赌博才来的。目的?”

“你是什么目的,可能我就是什么目的。”大叔敷衍我,用力扯了扯藤蔓,朝丽莎爸呵斥了一声,“走快点!卖女儿的时候动作倒挺快。”

丽莎爸爸一个趔趄摔在地上,膝盖也磕破了,大叔毫不怜悯,拎住衣领将他提起来,逼他继续走。

对于污染了“父母”这个称谓的人,吃点皮肉之苦不算什么,我不同情。倒是黄老太,老眼昏花地看着丽莎爸爸,叹口气:“不是穷途末路,谁会来这个魔鬼之地?也别太难为他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