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国际机场，人声逐渐响起来，开始人来人往，建筑干净，服务有礼，灯光也白晃晃的，彰显着一个国际化都市机场的气派。

庄周环顾四周，他恍惚了几秒钟，又马上反应过来。疾步走向售票台。他快速浏览着售票台上方巨大的飞机航班信息牌，努力寻找着MH380次信息，找到了！起飞时间，登机口。庄周开始在机场里奔跑起来，因为急于找到人，他一下子撞到了一个迎面走来的旅客。庄周反应过来，连忙道歉。

“对不起，对不起！”急忙点头道歉着的庄周却忽然发现，迎面的人仿佛浑然不知，自顾自走远了。

难道他看不到自己吗？庄周心想。

他转身，又看到一个戴着眼镜打电话的女子正拖着行李箱走过来，庄周伸出一只手，在那个疾步行走的女子面前摇摆，可是那个女人也仿佛看不到似的，径直走过来。庄周缩回了一只手，目光随着那个女子而去。

忽然，一个奔跑的孩子叫唤着跑过来，庄周没来得及躲闪，那个孩子就从自己的身体中穿了过去。庄周愣了一下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就是无数光点组成的，因为孩子穿过自己身体的时候，他觉得每一寸的接触都闪着微光。

庄周同样目送着这个孩子远去，与此同时，又有好几个人从他身体里穿行过去。

庄周苦笑了一下，喃喃自语道：“原来，我在这个世界里不会被人看到，也不会被人听到，更不会被人感受到。”

庄周收拾了一下自己颓唐的心情，马上又开始向登机口奔去。

“我记得，我记得她当时坐在靠近登机口的地方。”庄周回忆着，令人庆幸的是，庄周凭借着超强的记忆力，快速地回忆起来，说是回忆，倒不如说，庄周已经把这些跟林晚镜有关的场景深深地印刻在了心里。

庄周抬头，忽然愣住了，他停住了脚步——那是四年前的自己，他正朝自己走来。这种感觉很奇异，又令人感慨，每一个人都可以从镜子中看见自己，但那种感觉跟直面自己时都不相同。此时此刻，你若是庄周，你会觉得，眼前的这个人，既是自己，又不是自己，你既了解他，你又不知道他。你像看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，它跟你如影随形，它复制着你一切的动作，可是它是灰暗的，是模糊不清的，它的存在既真实又虚假。

那是四年前的庄周，他的头发比现在长一点，气质沉静，他走过来时脸上有淡淡的幸福。庄周想起来了，那时候林晚镜说自己渴了，自己去给她买水喝。

“可是你为什么要走？你不是买了机票吗？为什么不和她一起上飞机？那么，即使是飞机失事，也可以一起死在大海上了。”庄周看着自己走向远处的自助售货柜，忿忿念道，这个语气里，包含着他多少的懊悔，自责，与不舍。

庄周转头，他深呼吸了一口，慢慢走向登机口，慢慢走向林晚镜。他的心跳变得极其之快，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即将要破裂开来！因为他即将要看到，一个已经在自己眼前消失了快要五年的魂牵梦萦的人。

林晚镜正戴着眼镜，低头看着手中的《告别的年代》，几缕头发不经意地披落在镜框旁边，她用手指拨了一下头发，将它们拨到耳后。这下，她精致的侧脸就露了出来，她的眼睫毛很长，眼眸随着书里的字而转动，然后她的睫毛也微微抖动着，抖动着生命里最美好的样子。

庄周的心里忽然一阵钝痛，他一下子捂住了心脏。但他还是一步一步向林晚镜走过去。他走到晚镜的面前，慢慢地，单膝蹲了下去，因为蹲下去，才能平视看不到自己的晚镜。

自从飞机失事以来，无数个夜晚里，他都可以梦到林晚镜；无数个白天里，他都翻阅着照片，音频，书信，他珍藏着所有遗物。他试图留下所有可以留下的痕迹和回忆，可是人不在了，所有的回忆既是沉痛的伤痛，好似带着血的铁锤沉入深井；也是轻盈的消逝，如同白鸽羽翼上的雪花。

庄周在林晚镜抬起头的一刹那浑身颤抖，他实在忍不住了，他啜泣起来，那是一种很激烈的哭，似乎要把这几年痛苦的时光从肺里，从心脏里哭出来，庄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哭声。虽然在这个世界里，没人能感知到他的存在，也没人听得见他的哭。

“你不要哭。”林晚镜忽然温柔说了一句。庄周猛地抬起头，此刻他的脸通红，已经被泪水淹没得不成样子。

林晚镜的妆容精致又优雅，她的目光流露出无限的怜爱和心疼。

“你不要哭。”她的声音有着极度治愈人心的力量。

“你看得见我？”庄周睁大眼睛，激动地反问道。

“我看不见你，但我能感觉得到你，就像我在认识你之前，就仿佛能感受到你在我身边一样。”庄周发现晚镜的正温柔地凝视着自己。

庄周一下子不知道是什么心情，他想握住晚镜的手，但是他发现根本握不住，握住的只是虚无。

“晚镜，你不要走，你不要走，你坐上了那架飞机，就再也没回来了。”庄周带着哀求的语气哽咽道。

“可是人生总要告别的，在这个告别的年代，”晚镜把手里的书翻到某一页，“庄周，我们都在寻找一条河，一条不深不浅却又奔流湍急的河，一天连接现实与梦境的河，书里说，‘那河里盛的是时光，流年，比水或空气都更难以驾驭。梦是海洋，湖泊，河川；梦也许只是一个鱼缸。’我们一起去找梦吧。”晚镜说完，温柔地笑了一下，她的笑容真好看。

“不，我不要告别，我不要和你永远告别！”庄周说着，用手抓了林晚镜一把，可惜，这是徒劳的，他根本抓不住。他什么都抓不住。

这个时候，买完水的庄周回来了：“你在自言自语嘀咕什么呢？”他笑着问道，然后坐在了晚镜的身边，把水递给了晚镜。

“没什么，我在读书里的话呢。”晚镜转过头，用清澈无比的声音回复道，“你要不要一起去马来西亚？毕竟你也买了机票。”

“不去呢，我还要上班，还要养你，我买机票只是为了能过安检进来陪你一会儿。”庄周笑了。

“真是人傻钱多。”林晚镜嗔笑了一下，点了一下庄周的鼻子。

“巧了，我就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。”庄周充满爱意地看着即将登机的晚镜，然后伸头轻轻亲吻了一下林晚镜。

而此刻，五维空间里蹲着的庄周呆呆地站了起来，他痛苦地看着眼前——曾经的自己和晚镜。他看着起身准备离去的晚镜，她的怀里只是揣着一本书。他悲哀地摇了摇，看了一眼自己：“庄周，你真的不一起去吗？你不觉得与其这样活着，不如死去的好吗？”

可惜，当时的自己，怎么会知道呢。